井。说出这一个词,仿佛同时说出了幽居地下的水阴凉的气息,还有形容不出色泽的光影浮动在这个词里。是谁?先是探一下头,继而慢慢搅动了这个处在冥想中的词语和它周遭的大气,用一条绳索和一只木质或金属的桶状容器。当桶的底部触到了水面,井的面容受惊一样洇开了层层疑问,而桶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倾倒下来,一如亲吻或膜拜。桶把积攒多日的饥渴和烟尘之气吐出来,像一个热爱水的人,闭上眼,纵容自己深深地沉潜……
这样的情景被我一遍遍记起。木头箍制的辘轳有了年岁,正随着桶的上下行走吱吱呀呀,像一支来自古旧时代的伴奏曲。我这样熟悉它们,好像我无数次身临其境。
在我的老家郑屯,家居的院子里泊进一眼井,它所传达的意味,不只是丰衣足食那么单纯。这是我成人以后才明白的。此时我已置身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,从郑屯蜿蜒流淌的那条不知名的小溪开始,我经历过的河流越来越宽广深邃。我想到早年的人群逐水而居,足够深广的河流才能擎起足够多的人。而一个没有河流可以凭藉的城市仿佛丢失了存在的前提,不只丧失了灵动之感,更被抽走了底气和依据。一条古老的河流蕴涵着它所有过往年代的光彩和证词。而一眼井正是一条隐蔽的河流,它使一户人家有了源远流长和根深叶茂的意思。
井。我最喜爱的汉字之一。仅仅是这样的字形:像一架水车在等待水流。其余时候,井期待,等候,井似乎天生有一副良家女子的表情。幽深,安静,内心的潋滟和汹涌不为人知。这样的一眼井守候在家里,生活朴素的调子上面,很容易就泛出了从容润泽的比喻。一眼细水长流的井和一个精打细算的女人,构成了一个家庭最安定的部分。鸡鸭鹅狗奔跑在上面,黄瓜和韭菜生长在上面。桃树和梨树也正葱茏起来。这时候,井的四个笔划像框架支撑起一个家的屋脊和庭院。
以上是关于井的诗意想法。而实际上,一眼无遮无拦的井,正如同山腰上那一座时隐时现的水库,在我的童年疯长了如此浓密的诡谲和惊恐。在祖母的严厉警告和村庄里四下飘荡的可怕传闻中,我远避这两处禁地。我按捺着砰砰作响的心,像抱紧一只不听话的小猫,它随时准备挣脱我,蹿上水库边那条长满艾蒿的小道,蹿过篱笆和井台。而水库和井的深处随时可能伸出一只手来,把它凭空拽下。早在六岁以前我已经被村庄培养起对水最充分的敬畏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,这是帝王的哲学。水滋养生命又索要生命,这是村庄的哲学。而比之水库或者河流,一眼井与村庄结合得如此紧密,它就是村庄的一枚骨刺,卡在村庄的骨头与骨头中间。当我在村庄的血管里漫游,一抬眼就与它狭路相逢。我无数次远远窥视那些大人汲水的姿态,他们面目平静,间或还和旁边的人说笑着。他们心里不害怕吗?在村庄一茬一茬长出的故事里,一些想不开事的人跳到了井里,大多是些女人,似乎女人天生与井相互热爱。许多年来我对这些投身于井的人心怀厌憎,他们使井水在我的想象中变成了另一种事物,使一团团阴森的雾气从井底升起,像一只空荡荡的翅膀,凉丝丝地从村子的这头扇到那头,让村庄里的人面色冰凉。
在听懂祖父关于井的故事之前,我以为井的下面有一座宫殿,或者是与一个我想象不出的世界相连。而祖父的故事让我不得不脚踏实地。祖父说的是我家院子里的那口洋井。隔了这么多年,我甚至想不起它的颜色了,好像是一种旧旧的铁锈红。祖父说,当初挖这口井的时候,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,我父亲理所当然地下到井里。因为是洋井,井的直径大约仅一米左右,刚刚容得一个人在底下挥动锹把。挖出的泥沙装在筐里被帮忙的人吊上来,就堆在井的四周。同时堆在四周的还有垫井台的石头。挖到第二天,开始出水了,再挖一两米就可以完工。变故是忽然间发生的。一块大石头突然松动,祖父拦阻不及,石头径向井中坠去。祖父讲到这里,目露惊恐,望着我。我没有惊呼,我当然知道我父亲还好好的活着。彼时我父亲在井底平静地挖起一锹泥,刚刚直起身子,一块石头紧贴着他的后脑呼然落在泥水里。祖父长舒一口气,说,真玄啊,如果偏上几厘米——几厘米,这就是一眼井和若干年后我得以抵达人世的空间和缝隙。 (选自《钟山》,有删改)
小题1:.下列对文章的分析和概括,不正确的两项是[ ] [ ](5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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