翻浆
毕淑敏
那年,我从西藏回家,搭了一辆运送旧轮胎的货车,颠簸了10天,到了一处戈壁。正是春天,道路翻浆。 突然一根土柱,遮挡了银色的车灯。“你找死吗?”司机破口大骂。
我这才看清是一个人。浑身是土的人。他穿着一件尿碱黄色的旧大衣,拎着一个姜黄色的破袋子,袋口绑着一缕骆驼黄色的绳子。
“我不是找死。我要搭车。我得回家。”
“不搭!你没长眼睛吗?司机楼子已经坐满,哪有你的地方!”司机愤愤地说。
“我没想坐司机楼子。我蹲大厢板就行……我爱人生孩子了……没有奶……我到场部好不容易借到点小米……赶不回去,孩子就饿死了……。”
为了那个女婴,我一咬牙说:“你上车吧。”他立即抱着口袋往车厢上爬,“谢谢谢……谢。”
夜风在车窗外凄厉地呜叫。司机说:“我有一个同事,一天突然消失了。原来是个知青,化装成可怜的人,拦了师傅的车。上车后把师傅杀死,甩在沙漠,自己把车开回了上海。从此我们车队绝不搭任何不认识的人。”
我立刻心里一沉。我找到司机身后小窗的一个小洞,屏住气向里窥探。
朦胧的月晕中,那个土色的男子如一团肮脏的雾,抱着头,龟缩在起伏的轮胎里,每一次颠簸,他都像遗弃的篮球,被橡胶击得嘭嘭作响。
“他好像有点冷。别的就看不出什么了。”我说。
“再仔细瞅瞅。”
这一次,我看到搭车人手脚麻利地搬动着我的提包。“哎呀,他偷我东西呢!”
司机狠踩一脚油门,车就像被横刺了一刀的烈马,疯狂地弹射出去。车速接近极限。我从小洞窥探,那人仿佛被冻僵了,弓着腰抱着头。我的提包虽已被挪了地方,但依旧完整。
我把所见同司机讲了,他笑了,说:“这就对了,他偷了东西,原本要跳车的,现在车速这么快,他若是跳下去就是找死。他不敢动了”
路面变得汹涌澎湃,车速减慢了。大厢上的人也很灵敏地觉察了速度的变化,不失时机地站起身,重新搬动了我的提包。
司机说:“扶好你的脑袋。”在他的右脚残忍地踩下去的前一秒,我双腿紧紧抵地,双腕死撑面前的铁板……
不用看我也知道,那个大厢板上的男人,在这突如其来的急刹车面前,几乎被卸成零件。“最低也是个脑震荡。看他还有没有劲头偷东西。”司机踌躇满志地说。
那男人艰难地在轮胎缝里爬,不时地用手抹一下脸,把一种我看不清颜色的液体弹开……他把我的提包紧紧地抱在怀里,摆弄着拉锁上的提梁。那边,他扎在小米口袋上的骆驼黄绳子,已经解开,就等着把我的提包里的东西搬进去呢……
“到了。”司机干巴巴地说。到兵站。这是我们今晚的宿营地,那个贼娃子住的村还要往沙漠腹地走10公里。
那个人挽着他的黄口袋,像个木偶似地往下爬,狼狈地踩着轱辘跌下来,跪坐在地上。不过个把时辰,他苍老得分辨不出年龄了。除了原有的赭黄之外,脸上平添了青光,额上还有蜿蜒的血迹。
“学学啦……学学……”他的舌头冻僵了,把“谢”说成“学”。
他说:“学学你们把车开得这样快,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在赶路,怕我的小女儿喝不上米汤,现在到天亮前,我赶得到家了……学学……”他抹一把下颌,擦掉的不知是眼泪、鼻涕还是血。
看着他准备赶路的蹒跚身影,我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声:“你停下!”
“我要查查我的东西少了没有。”我很严正地对他说。司机赞许地冲我眨眨眼睛。
那个土黄色的人孤独地面对我们,脖子柔软地耷拉下来,不负重荷的样子。我爬上大厢板,我看到了我的提包,它像一个胖胖的婴儿,安适地躺在黝黑的轮胎中。不放心地摸索着它,每一环拉锁都像小兽的牙齿般细密结实。
突然触到鬃毛样的粗糙,我意识到这正是搭车人袋子上那截失踪的鬃绳。它把我的提包牢牢地固定在厢的木条上,像焊住一般结实。
我的心像凌空遭遇寒流,冻得皱缩起来!
(选自《毕淑敏文集》,有删改)
【注】翻浆,指春暖解冻的时候,地面或者道路出现裂纹并渗出水分和泥浆。
小题1:文中描写搭车人“孤独地面对我们,脖子柔软地耷拉下来,不负重荷的样子”,为什么会“不负重荷”呢?(4分)
小题2:文中三次写到“骆驼黄的绳头”,这样写分别有何作用?(5分)
小题3:“我”与司机这两个形象有什么共同点?作者这样写的创作意图是什么?(6分)